形式逻辑与辩证法

偶然间看到有网友推荐 王孟源 的文章 《社會主義國家應該如何管理資本》,颇为推荐,遂为一读。

先稍作岔开。本人理工科出身,年轻时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中学时因缺乏辩证法天赋,也一直认为它是“立场先行”:不同的立场、不同的价值判断可能在完全相同的前提下,推演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因此,我一直更偏好逻辑推理。

回到王先生的文章,开篇他就开宗明义:

“自由市場和民選體制,並不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資本利益的最大化才是其體制設計和演化的先決條件。因此,資本必須凌駕於政治權力之上。”

随后,他进一步推演:

“然而資本來自不同行業和集團,那麽資本主義政府的主要任務自然成爲充當他們談判、分贓、妥協的平臺,因此才采納民選制度、因此才要求絕對自由市場、因此才强調三權分立、因此才美化權力制衡、因此才吹捧多元社會、因此才標榜自由媒體、因此才設計政黨輪替、並將游説業制度化以便依賴半公開競標來壓低資本收買政客的價格費用。”

王先生一个“因此”接一个“因此”,有的读者觉得挥斥方遒、雄风尽显;也有些人告诉我:“这几句才是整个文章的精华所在,资本主义不是过家家,资本两个字不只是定语,它可算主语,风雨和国王不是想 …”(抱歉,省略号后面的内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被平台吞了)。

然而,我面对这一段,却难以下咽。一再琢磨后,忽然惊觉:是否我理解有误?思及辩证法,才稍觉恍然。人皆本无不同,都是先天造化,后天输入不同认知、价值与偏好,才分出不同阵营。千奇百怪,已成自然。

形式逻辑视角

文章的隐含链条可以概括为:

  1. 资本利益最大化是资本主义体制设计与演化的先决条件。
  2. ⇒ 因此制度会被设计成以资本为优先目标。
  3. ⇒ 因此资本必须凌驾于政治权力之上(“必须”意味着必然性)。

然而,从演化的视角看:

  • 政治制度通常是在不同利益主体(资本、工人、国家官僚、地主等)长期博弈、妥协与路径依赖中逐步演化出来的。
    • 清末民初,中国经历了君主立宪共和总统内阁乃至军阀统治等诸多政治体制,这些体制不能说完全是“设计”,更多是长期博弈的结果。
    • 黑死病后,东西欧政治制度分化:西欧逐步开放,东欧则趋向封闭,也都是各阶层力量博弈的产物。
  • 因此,“资本凌驾政治”更可能结果,而非先验目标。

所以我怀疑作者倒果为因,理由如下:

  • 逻辑跳步(non sequitur):从“资本利益在体制演化中重要”到“资本必须凌驾政治”,需要中介命题,如“所有制度设计者有意让政治服从资本”或“没有制衡机制能阻止资本支配政治”。未提供这些中介,结论不必然成立。
  • 历史反例:北欧福利国家、二战后美国新政等案例显示,政治权力能够有效约束资本。
  • 因果方向可能双向:资本既影响制度,也可能被制度约束,二者互为反馈。直接把结果当作原因,是因果混淆。

总结:从形式逻辑看,“资本必然凌驾政治”跳步过大,缺乏中介机制和实证支撑。

辩证法角度

但是,如果我们试着从辩证法的角度,再来看看这几句文字呢:

自由市場和民選體制,並不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資本利益的最大化才是其體制設計和演化的先決條件。因此,資本必須凌駕於政治權力之上。

我们知道,逻辑推理 vs 辩证思维的差别在于:

  • 逻辑推理(形式逻辑)强调的是前提和结论之间是否有严格必然的推演关系,“因此”必须由中间命题支撑,否则就是跳步。
  • 辩证法强调的是事物发展过程中的矛盾运动、力量对比、历史演化趋势,它更关心动态关系相互作用,而不是单一前提必然推出结论。

所以,站在辩证法的角度上,我们根本就不应该问“能不能严格推导出?”,而是应该问“这种说法能不能在现实矛盾运动中找到支持?” (😊)

在辩证框架下,王先生意图说明:

  • 资本主义以资本利益最大化为先决条件;
  • 政治权力与资本存在矛盾斗争;
  • 在资本主义制度的长期演化中,资本最终会压倒政治,凌驾于其上。

从辩证法的框架下来说,这可以解释为一个矛盾运动的历史论断:在资本主义这个矛盾场域里,资本力量与政治力量斗争,最终资本“占上风”,这也即是他所谓的“必然性”:“資本必須凌駕於政治權力之上”。

那么,在辩证法的角度下,这个推演、或者说论断必然成立吗?我们来看看他的成立条件:

  • 自洽性:如果我们承认“资本利益最大化”是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先决条件,那政治权力最终会被资本逐步俘获,是一个合乎辩证法的“内因决定外因”的推论。
  • 矛盾运动:政治权力也可能反制资本(例如工人运动、新政、福利国家)。这些反制是暂时的,但在资本主义整体逻辑下,资本总能通过资金、游说、跨国流动等方式“卷土重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凌驾”的历史趋势。
  • 发展方向:辩证法允许说“必然趋势”而不是“逻辑必然”。也就是说,他的“必须”更像是“在长期矛盾演化中,不断再现的结果”,而非严格的推演。

另插一句,如果说,我上面的说法误读了王先生,他说的是“必须”而非“必然”。那么,请大家思考:“資本必須凌駕於政治權力之上”这句话究竟是前提还是结论?

那么,我们可能会思考,“資本利益的最大化”真的“才是其體制設計和演化的先決條件”吗?

上面的问题留给读者诸公,我们站在辩证法框架下对王先生的上述文字做一下解析:

  • 在辩证法框架下,他的观点可以解释为“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的必然运动方向”,因此“资本凌驾政治”不是逻辑结论,而是历史趋势。这样理解,他的文字不能说是错误的:
    • 这也需要把“必须”理解为历史发展趋势中的必然倾向,而不是“逻辑必然”。
  • 然而,辩证法讲“矛盾是普遍的、具体的”。具体国情、历史阶段、外部环境都会导致不同结果(如北欧福利国家、战后美国的新政式管制)。所以“资本凌驾政治”并不是在所有资本主义国家、所有时期都成立,而是一种长期的主导趋势

所以,更为严谨的表达可能是:

  •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利益最大化是内在逻辑,因此政治权力长期而言往往被资本俘获,资本的影响力会不断扩大并趋向凌驾于政治权力之上,但这种过程会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波动与反复。

但是这样表达之后,还是王先生希望表达的意思吗?(😊)

尾声

王先生说“资本必须凌驾政治”,逻辑上有跳步,但从历史趋势和辩证法看,也不完全错——现实中资本确实常常跑到制度前排,占据C位。

无论是形式逻辑还是辩证法,都有其价值。在社科领域,辩证法常能更好解释历史。

然而,我在这场短暂的讨论中,仍是夹杂着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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